蜻蜓
◎項麗敏
沒有人能在日落時分徒手捉到蜻蜓。
在清晨,太陽升起之前,捉蜻蜓是一件容易的事,這個時候的蜻蜓很少飛行,三對細足抱著樹枝或草葉,翅膀攤開在后背,潮乎乎,掛著細小的露水珠子,眼睛木愣著,也不轉動,仿佛還沒有睡醒,偶爾飛起來,也不會飛出多遠,很快落下,停在那里,仿佛又睡著了。
清晨的蜻蜓大多單獨呆著,不像黃昏。在黃昏,你看見的蜻蜓就是另一回事了——那么多蜻蜓,成千上萬只蜻蜓,飛在你的前面,飛在左邊和右邊,看似漫不經心,毫無防備,讓你覺得只需伸出手,隨意往空中一抓就能捉住一只。但你就是捉不到。
其實你并不想捉它們,你就是不服氣,心里升起一股子被戲弄的惱羞,蜻蜓慢悠悠地飛在面前,分明就是故意引逗你——來呀,來抓我呀抓我呀!你當然不肯認輸,忍不住再一次伸出手,當然還是落空,手里除了空氣,什么也沒有。蜻蜓那金箔樣的翅膀在夕陽中一晃,就變成跳躍的光點,消失在更多涌過來的波光之中。
真奇怪,蜻蜓怎么就不累呢?它們一直不停地飛著,向上,向下,在空中靈活地轉彎,還會頓號一樣在空中停頓片刻,可就是不會降落,不會落到地面歇息一會。更奇妙的是,那么多蜻蜓,一支龐大的蜻蜓軍隊,在空中密集地飛著,也沒有什么交通規則,卻不會撞到彼此。它們飛得安靜極了,一點聲音也沒有,一星星聲音也沒有,如果不是遠處有知了的鳴叫聲,真讓人懷疑這個世界被施了魔法,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摁了靜音鍵。
你想起鄉間一種迷信的說法:蜻蜓和蝴蝶是冤魂變的。不要捉它們,冤魂變的東西碰不得?!r候你不明白村里老人為什么會這么說,蜻蜓和蝴蝶的樣子并不嚇人,為什么要說它們是冤魂變的?,F在你似乎有點明白了,這兩種昆蟲都不會鳴叫,沒有辦法發出聲音,它們是天生的啞巴,即使滿世界都是它們飛來飛去的身影,也還是靜悄悄的,就算被孩子們捉住,惡作劇地拔掉翅膀,揪去尾巴,也還是靜悄悄的,發不出聲音。
知了就不一樣了。知了恰恰相反。整個夏天,早晨和黃昏,你走在田野,眼睛看見的是蜻蜓和蝴蝶,耳朵聽見的卻是知了的聲音。知了的聲音總是在那里——夏天的背景音樂,看不見卻無處不在,單調又執著,間或停頓一小會,很快又鋪陳開來。
這樣也很好,太自然的安排總是有道理的,如果蜻蜓和蝴蝶也和知了一樣,把聲音一股腦地塞滿這個世界,像墻壁一樣矗立在空中,那么這個世界就太擁擠了,讓人沒有辦法喘息了,只能緊緊塞住耳朵,讓自己變成聾子。
太陽落到山頂時,蜻蜓飛得更低,速度也比之前加快了許多。落日時分的靜默狂歡。天黑之前的空中盛宴。是的,蜻蜓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集體出動,飛在低空,是在享受它們的盛宴——那同樣在落日時分狂歡于田野的蠓蟲、蚊子,對蜻蜓來說就是天賜的,得來毫不費工夫的饕餮美味。
蟲兒飛
◎楊菁菁
我買過一大本《昆蟲記》,但從沒看完過。我在微博上關注了幾個昆蟲學博主,因此學會了一些昆蟲的品類,并且從此對蟑螂產生了免疫。但昆蟲學可能還是太小眾了,對于城市里的人來說,與昆蟲最親密的接觸,大概就是夏天挨蚊子咬的時候。
但每年春天,我都會想養只蟈蟈。童年在上海的亭子間,我們總有一只碧綠的蟈蟈……養在竹篾編的小籠子里。街頭,常有人推著自行車,車后有整整一架震耳欲聾的蟈蟈。我們的蟈蟈就來自那里,大人們喂它毛豆或辣椒,蟈蟈叫得清脆,在午后的暑熱里一陣陣回響。聽慣了,不覺得吵,枕著蟈蟈的叫聲,照樣安然入睡。
每年都會有一只新的蟈蟈。蟈蟈死了,我們好像也不以為意。畢竟是一只蟲,沒有與毛茸茸動物那種深厚感情。它就住在自己的小籠子里,吃喝,鳴叫,過完自己的一生?;B魚蟲,大約都是一個待遇。蟈蟈兒就像一盆會唱歌的花、一支自然的背景樂。它是這一只或另一只,并不重要。至今我回想起亭子間,仍覺得能聽到蟈蟈一陣一陣的鳴聲。
去年,我決心買只蟈蟈。本地的花鳥市場有蟈蟈賣,它們住在塑料或木頭的籠子里。蟈蟈灰灰的,一只只風塵仆仆地住在籠子里。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,偶爾有一陣合唱。賣蟈蟈那家也賣鳥,鳥在別的籠子里,虎視眈眈盯著蟈蟈。但我心中的蟈蟈就該住在竹篾編的小籠子里,買櫝還珠也好,固執又過時的審美也好,這種“不對”讓我有些難過。算起來,有好多年不曾見過一架一架的蟈蟈賣了。我去看了兩三次,終究覺得“不像”,又覺得呱噪。我忽而想起,如今的睡眠不比少年,大概禁不起蟈蟈兒一陣一陣的驚擾。終究還是沒有買。
舊夢溫存,還是過去了。
我還喜歡蛐蛐兒。這種古老的昆蟲,從宋代起就曾掀起過陣陣腥風血雨。當皇帝也喜歡斗蛐蛐、貴人也喜歡斗蛐蛐,悲劇就發生了?!读凝S志異》里有篇《促織》,平民家的兒子因敬獻皇宮的蟋蟀之死而自殺,死后化作一只勇毅的小蟋蟀,過關斬將直至被獻給了明宣宗,皇帝大為高興,將獻蟋蟀的人逐級賞賜升官,失去了兒子的平民也得以進入縣學??此葡矚庋笱蟮墓适潞蔚葢K苛,人的價值不如蟲豸。
小學時我住在鋼鐵廠,廠里的叔叔們都喜歡斗蛐蛐。夏天夜晚,常打著手電出去搜尋,捉到一只好的,就歡呼雀躍,放進罐子里養起來。我家也不例外,家里有好幾個蛐蛐罐兒。斗蛐蛐是件大事,開戰時,大人孩子都要來圍觀,如果家里住著一只常勝將軍,孩子都覺得面上有光。
只可惜我眼神不濟,從不曾親手抓住一只蛐蛐。那時家住平房,的確有過“八月蟋蟀入我床下”的故事。但升入初中,90年代的工廠效益不佳,下崗潮漸漸涌起,人們為著生計奔波;而我們也搬入了樓房,斗蟋蟀這種事,漸漸不再聽人提起了。家里的蛐蛐罐在搬家時統統扔了。
去年夏天,我帶孩子去呼倫貝爾大草原,在連綿的碧草之上,見到了有生之年最多的昆蟲。大的、小的、跳的、飛的……我們渾身抹滿了驅蟲水,依舊難以阻擋蟲族的攻勢。螞蚱們在草間靈活地彈跳,孩子央求我替他去抓,我不會。但只能勉力學著別人的樣子,輕輕走到草邊,看準一只,雙手一合……一連抓了八只,才滿足了小孩的心愿。我做夢也沒想到,飛了幾千公里來到大草原,不是在美麗的夕陽下吃著肉喝著酒,而是在草叢中沖鋒陷陣學習抓螞蚱……
豆娘
◎木舍
這幾天的早晨都在做同一件事,在十字畈村口的稻田拍攝豆娘,也拍攝了稻禾上的蜘蛛和露珠。
即使是在昆蟲中,豆娘的體態也顯得過于纖弱,加之它的靜寂,使它無論是飛著的時候,還是停歇的時候,總顯得有些恍惚,夢境般不真實。
也許是太纖弱了,豆娘很少在空中飛,更喜歡長時間停佇在一根禾葉上,細足抓住葉子,身體懸空,仿佛陷入沉睡,一動不動。
但它并非真的睡著,你稍一走近,它就感知到了,慢慢移動身體,轉向稻禾的背面,用禾葉將自己遮住,藏起來。只是豆娘的眼睛太大了,像兩只大燈盞,根本藏不住。豆娘從葉子后面看著你,有點無奈,又有點無辜。
這幾天我的收獲是豐厚的,拍到了各種顏色、各種姿態的豆娘,對一個攝影愛好者來說,這真是一場夏日田野的艷遇,讓人迷戀忘返。
并不是每一片稻田里都能見著豆娘。今天早晨,在窄窄的田埂上走了很遠,走過好幾畝稻田,才遇見三四只豆娘,且分散著,各不相干的樣子。
豆娘是聚族而居的,見到一只就能見到許多只,但今早沒有這樣的好運。
同樣是稻田,為什么有些稻田里有豆娘,有些沒有?除了對水的要求,豆娘的生存繁衍還有其他要求嗎?人類對除草劑與一些農藥的使用,會影響到豆娘和其它昆蟲的繁衍吧?
這是可以肯定的,無須置疑。但我寧愿相信,并非出于這原因使得它們變得少。如果是這樣,就意味著,總有一天,并且是不太遙遠的一天,豆娘會從人們的視野里徹底消失,變成傳說中的生靈。
豆娘和蜻蜓算得上地球最早的居民,比恐龍存在的歷史還要久遠得多——在恐龍出現之前就完成了生命進化,已經是現在的、幾乎稱得上完美的身體構造。
如果要在昆蟲里選出一位美神,我會選豆娘,如果選的是愛神,我還是會選豆娘。當了解了豆娘的前生后世,我甚至把它和安徒生童話《海的女兒》中的人物——人魚公主聯想到一起。豆娘,它與那又美又脆弱,在刀刃上舞蹈的小人魚多么相像。
豆娘與小人魚有共同的殘缺,是啞巴,不能發出聲音,也有共同的生命經歷,前半生在水下,后半生在陸地,并且是因為愛的驅動,才從水族轉變成陸族。
也許是我太偏愛豆娘了,過度美化了它。人難以免除這樣的弱點,對自己喜歡的,無論是人還是物,會格外賦予眾多美的聯想。
豆娘在水下的時候并不美,甚至是難看的。在水下時也不叫豆娘,而是叫水蠆。叫水蠆的時候當然沒有翅膀,翅膀是它在脫離了水下生活,爬到陸地上,經歷了艱難的蛻皮羽化之后獲得的。
羽化大多是在夜里完成,這樣,天亮之后,太陽出來時,豆娘就能在太陽的光照下晾干它的翅膀。這也是它的翅膀上為什么會有金屬光澤的原因。
翅膀上的金屬光最強時,是它剛羽化為成蟲的時候。之后,這光澤會一天天淡去。
豆娘在陸地上的生活是短暫的,比蜻蜓和蝴蝶都短,只有十天。在這十天里,它必須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,然后走向生命的終結。
并不是所有豆娘都能順利活到生命自然的終結之時。在它身邊,時刻匍匐著掠食者,有蜘蛛布下的一張又一張網,有隨時會抓住它們的螳螂、青蛙。對于偏愛豆娘之美的人來說,當然不希望它落入掠食者的口中,成為蜘蛛或青蛙的一頓大餐,盡管這對豆娘的族群并非悲劇,不會使豆娘從地球滅絕。
在大自然中,任何生物都不過是食物鏈中的一環,一物降一物,維系物種間天然的數量平衡。唯有人類對自然的過度索取會打破這平衡,使物種繁衍變得艱難,乃至滅絕。
吵醒一只蜜蜂
◎許冬林
它胖得像祖母,圓碩的半截身子在墻洞里半隱半現。它是獨居的。鄉下的冬春墻洞里,多的是這些獨居蟄伏的蜜蜂。我用手指長的小細樹枝伸進豆大的墻洞去,撥它。它嗡嗡地啍著,仿佛睡覺被吵醒,憤憤地翻動滾圓柔軟的身體——就是不起床??墒?,我有的是耐心撥它出來。
春日這樣長,陽光米漿一樣,從灰黑的屋瓦上攤下來,攤到泥墻和磚墻上,攤滿門前的院子。母親和伯母們在院子里的陽光下納鞋底,織毛衣,奶奶側臥在玻璃窗內的白棉帳子里靜靜午睡。我和弟弟、堂姐在屋檐下掏蜜蜂。
我撥動細枝,加快頻率,仿佛賽龍舟時的木槳揮動,墻洞里的細塵翻飛在陽光的碎片里,簡直像是浪花飛濺。我撥動細枝,細枝盡頭毛茸茸的木質纖維上,仿佛蘸滿我的叫囂——這叫囂落在蜜蜂的背上、腹上、翅膀上。蜜蜂落進四面楚歌的境地了。它被我的細枝包圍襲擾,它躺在墻洞里愈加不安,發絲般細黑的腿足縮起來,折疊在腹下的陰影里,只把身體努力團起來,全力抵抗著。
它不知道團成半球狀的身體更容易被擒拿,我用細枝末端一勾一撬,它就連滾帶爬狼狽滾出墻洞——我掏出來一只肥胖的蜜蜂了。它滾落進我掌心的玻璃瓶里,仰面躺在瓶底,茫然的,仿佛又憤又懼,揮舞著細腿細足。很快,它翻轉身子,摸著了方向,踉蹌似的振翅,在瓶里嗡嗡,四面八方撞擊玻璃瓶壁。它撞一回,失敗一回,大約鼻青臉腫了,它終于偃旗息鼓,趴在瓶底不動,仿佛在喘息。
它像祖母一樣慵懶睡著,硬是被我吵醒,無辜成為我的瓶中物,它一定又惱恨又不甘。它終于放棄掙扎,只身體貼著瓶底,隨著瓶子的搖晃顛簸,像躺在甲板上一樣滑來滑去,不情不愿地成為我們的玩伴,伴著玻璃瓶之外的我們消磨著長長的春日午后時光。
有時,我會旋開石青色的瓶蓋,像是為它打開天窗。它愣了一會,它的翅膀似乎感知到風的流動,感知到陽光的照射,它又振翅了。盤旋著,肥胖的身子攀升到瓶口,就快要逃竄。我啪的一聲趕緊蓋下蓋子,然后搖動玻璃瓶,搖暈它。它又癱坐在瓶底了。我歡喜不盡,仿佛掌握一個宇宙一般掌握著它的命運,仿佛在對祖母做著惡作劇一般懷著竊喜。
我開瓶子關瓶子,又開瓶子,又關瓶子——它精疲力竭,收攏雙翅,貼著底部瓶壁,似乎在與我做著沉默的對視。它定住了,周身的灰黃絨毛在陽光下立著,一根根明亮且歷歷可數,它像個大半老的貴婦。我將菜葉子掐碎,撂幾片進去,它側側身,踩幾腳,似乎嗅到了菜葉的清氣。它像被菜葉的氣味喚醒,又開始展翅,卻飛不高。它拖著展開的雙翅,貼著瓶壁且行且停,它像是穿著黃黑條紋衣褲的祖母,腰間圍裙展開飄擺,灶上灶下地忙碌。
堂哥不知何時也加入到我們掏蜜蜂的游戲,他年長我們幾歲,到底比我們有閱歷。他說,蜜蜂可以吃的。說著,他捉住一只蜜蜂,撕斷它的身體,從蜜蜂的腹腔內拖出比芝麻粒稍大一點的蜜囊。堂哥說蜜囊是甜的,那里裝著花蜜。弟弟和堂姐嘰嘰喳喳的,想吃又不敢吃。
午睡的祖母大約被我們吵醒了,她一邊穿襖子,一邊推開玻璃窗,嗔道:“丫頭小子們這樣害,又捉蜂子吃了!”
我看見微微肥胖的祖母自屋內緩緩步出,邊走邊系她的寬大圍裙,我心上陡地惶恐慚愧。我轉身小跑,找個墻洞,將精疲力竭的蜜蜂倒出來,胡亂塞進墻洞里。
風微微地吹,地上的樹影子和人影子都長了。遠處,許家塘對面的田野上,油菜正在起薹,紅花草正在吐蕾。驚蟄到了。蜜蜂要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