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山水間覓食
常去周邊覓食。春也好,秋也好,春有春滋味,秋有秋滋味。
紫蓬山是近的,路也好。有時不為爬山,單為尋些吃食。紫蓬山下有幾家土菜館,是我心頭好。離了城市,地變得闊朗起來。土菜館后往往有一畦菜地。青菜,芹菜,韭菜,黃瓜,辣椒。去年我自己種了菜,養在陽臺上,不接地氣,沒有露水,菜雖長成了,我覺得缺點什么。去土菜館,點了菜等吃的光景,別人打牌,我常蹲在菜地前觀察黃瓜和辣椒的生長,脆生生,水靈靈。新鮮就是土菜的靈魂。
最常去的一家店,院子里有棵大樟樹,門前還有幾棵茶花。今年春天,我去吃燒鴨子和韭菜炒螺螄,上菜真慢,可見千真萬確不是預制菜,是現做的。我在門前院后踱來踱去,在魚塘邊看人釣魚,再折回來逗貓。如是等了一個小時,忍不住了,去廚房探問,只見熱火一片,廚師運刀如飛,都不及看我,只說“快了,快了,鴨子在鍋里了”。
燉好的鴨子真嫩,肥而不膩。我留心在鍋底翻看配菜,也無非是青蒜紅椒、蒜子姜片這些尋常物事。我最燒不好家禽,做好之后,總覺得有股禽類味兒,家人吃,我自己不吃。到底哪里不對?至今沒琢磨出來。
春天最好,春天還可以吃到槐花燒干蝦,樹在外頭,還簌簌落著花,炒雞蛋也好。涼拌野菜,酸酸的,我叫不出名字,總歸也是山里長的。土菜土菜,就得在有土的地方吃,才對。
秋天就適合去巢湖邊吃魚,肥美。長臨河有幾家店,魚也好,蝦也好,魚頭也好。吃白絲魚,要工筆精神,整整齊齊,一點點將刺給剔了。胖魚頭友好些,連著腮邊一塊活肉,是孩子的最愛。小雜魚適合下酒,紅燒也好,油炸也罷,吃個不吐骨頭的精神。小時候,小雜魚不值錢,我家養只貓兒,父親常常去菜市買些小魚回來,燉了飯給貓吃。一次燉一奶鍋,放在冰箱里。每日挖一點出來熱給貓吃。那貓飯真香!貓兒也吃得油水光滑。直到今天,我沒見到雜魚,就想起貓來。
再過過,就可以去湖邊吃蟹了。中廟那邊有個集市,賣蟹??梢再I了回去,也可在那里吃。猶記得有家店門口養了只黑色的八哥,會出其不意地喊一聲,你好。那聲音渾似人類,你若左右尋聲,那鳥就賊兮兮地蹲在籠子里看你,得意非凡。
一盤魚,兩只蟹,三杯淡酒。吃罷出門去,秋風起兮白云飛,草木黃落兮,雁南歸。秋風起了,是時候了。
去湯池泡湯
湯池是個小鎮,交叉兩三條街。熱鬧處,不過十多分鐘便走完了。自合肥出發,不走高速,省道之上晃晃蕩蕩,一個多小時便到。省道不比高速,開車要打起萬分精神,不僅有車,有大車,還有拖拉機。有人,自行車,摩托車,還有狗。忽而斜刺里就竄出一輛電動車,上面嘻嘻哈哈兩個男孩。我不斷剎車,后座的家人嫌棄萬分,說你到底會不會開車。
走著停著,慢慢路邊的房屋稀疏起來,多了花,多了樹,多了田野,多了遠山。山都不高,四五百米,淺淺淡淡,是地平線上的線條和起伏,一眼望去有些靈動與變化,無壓迫之感,是田園的遠景,遠山淡影。搖下車窗,清冽之氣涌進來,有些山水味道。
湯池為舒、廬、桐三縣關驛古道,明清時盛極一時。如今的街市上也是食肆林立,聚福土菜館,味好美家鄉菜。羊羊羊鮮羊鍋。家家都把大幅彩照的菜單貼在玻璃上,喜慶。正午時分,又是假期,賓客盈門。有的店家少了客,拿著菜單一直站到馬路邊來迎。驅車緩緩路過,見些簇新的房子,見些酒店,又見一座橋,奇的是橋中心倒有一棵老樹。
湯池以湯泉而名,李白、羅隱、王安石、戴名世都來過。寒泉詩所詠,獨此沸如蒸。如此,只是來泡個澡,仿佛也沾染了幾分文氣。訂了一家新開的溫泉酒店,小小的,仿漢代建筑,喜屋宇潔凈,房中還有個大的磚砌的泡池,可引溫泉水而入。酒店也有室外溫泉,一個大的泳池帶幾個小泡池,有些點心水果供應。小孩見了,喜不自勝,乃至手舞足蹈。去年帶他往海南,自此對戶外泳池念念不忘,但在本地,戶外泳池開放的時間不過一兩個月,若非溫泉,如今水已太涼,只怕錢謙益活到今日也嫌涼。
換了泳衣,拿了泳圈,取了茶杯,提了孩子,密封袋裝了手機,滴里搭拉往溫泉去。去了先拍照,朋友圈九圖素材須得先拍好——若泡得久了,面色發紅,頭發滴水,就不好看了。美食攝影中,許多菜半生不熟就得拍,一個道理。我拍孩子,孩子萬分不耐煩,大喝一聲,媽媽,不拍了,我要下水了!
小孩們自顧在淺水區玩耍,我套了一只泳圈,在泳池里飄飄蕩蕩。生性怕水,學游泳三年了,越學越膽小。凡事,越懂越怕。有了浮力在身,我自在了。時而抬頭看云;時而躲在陰影里,用手在水面下撥水玩。小孩拿著水槍沖來要與我戰斗,婉拒了,逃走去了石頭后的小池。
躲不多時,朋友一家來了,小孩們也跟來了。六個人據了一個池子,孩子們穿梭往返,翻江倒海,竟似將水煮沸了一般。中間來了幾個旁人,看了看,盡搖頭走了。我裝作沒有看見,心里發笑。
泡得皮松手軟,洗滌換衣回房。泡一杯淡茶,啜了兩口,晚餐去。
白日見的那些飯店盡點起了霓虹燈招牌,熱熱鬧鬧,像極江南。湯池鎮從前的確是重鎮,清朝中葉,長街二里,店鋪百家,還有關帝廟、財神廟和迎山大廟。才一二百年,店也無存,廟也無存,今時有今時的熱鬧。
揀了一家門臉干凈的店,點了魚頭,燒鵝,排骨,百花菜??腿硕?,上菜極慢,老板娘歉意地端了一碟花生米來,讓先吃著喝著。半晌菜終于上來了,先喝魚頭湯吃豆腐,再以燒鵝素菜配米飯,餓了,大人小孩相對無言,只埋頭將飯菜橫掃一空。吃完之后卻又上了個主食,香菜丸子。糯米裹著香菜,外面沾一層面包糠炸到酥脆,因上得慢,忘記了還有這菜。聞著雖香,吃不下了。
這晚有明月。孩子睡了之后,我出門散步。過了中秋,夜晚的風沁膚生寒。鎮上,飯店送走了客人之后就打烊了,只有一些小超市還開著,有家店門口寫著:十元一件,統統甩賣。路邊有些新修的二層小樓,像是度假別墅,又像民宿,統統黑著燈。我走到了白天那座橋,橋心有棵樹。月就在樹梢上,半明半暗,五彩月虹將月托在中心。我站在橋上想了一會兒心事,河流半干了,幾縷細細的水線靈巧地穿過灘石,偶爾月光反射,銀線般跳躍一下。依稀有水聲,卻又不像。
本版配圖/亞歷山大·羅姆
本版文字/楊菁菁
每到秋天,總有兩個愿望無比強烈:吃大閘蟹,渴盼出一趟門。并非繁華綺麗之地,最留戀的無外乎平凡小鎮,可以望得見田地的,生長著芝麻高粱黃豆山芋,老鄉們或許正在地里刨花生……
泥土的腥氣直撲敞開著的車窗,惹人不能自已,停車。原本不認識的陌生人,稍微招呼兩聲,一霎時成了熟客,蹲在地頭,一邊絮話,一邊剝幾顆花生吃,白漿汩汩,甘甜多汁……道一聲謝,拍拍手上的泥,繼續趕路。
不時遇見黃豆地,璀璨耀眼的黃,金子一樣鋪向天邊,莫名就把情緒點燃起來了,再次停車,稍微往田埂深處走幾步,驚起無數綠螞蚱在秋風里起舞……
北方的小河,到了深秋,一點點地瘦下去了,河水愈清,荇菜于河中央默默開著小黃花,娉娉婷婷,惹人憐愛——幾千年往矣,唯余草木最長情,一直呼應著古籍《詩經》。
抬首望天,一叢大雁遙遙地飛過來,悠悠地往南遷徙,天地開闊而寂靜,唯有人如此渺小。
去水家湖買菜
合肥之北的水家湖,就是這樣的一個小鎮。
每年秋日,我們都愿意去一趟這個小鎮上的親戚家作客。起得早些,一小時左右的車程,先不去親戚家,泊車于菜市,提一只巨大塑料袋,采買農家菜。
秋蘿卜纓子被稻草扎成一把把,綠茵茵的嫩得滴水;半籃沁紅的扁豆,美得幾同柳永的《雨霖鈴》。白玉苦瓜已老,吃籽,不吃肉,剝開,猩紅的籽粒如同石榴,入嘴,甜而滑膩;番茄幾欲罷市,氣溫降低,不再長大,乒乓球大小,自然成熟,紅黃相沁,雖不甚掛相,但,酸甜多汁。小青菜一拃長,帶著根須,根須上牽絆著的烏嘟嘟的泥土,新鮮得仿佛在跳動;秋玉米剝去外衣,米粒子急鼓鼓的月牙白,輕輕一掐,白漿如牛乳……
這些售賣小菜的大爺大媽們,氣質里始終保留著千年以降的樸素真摯,待人誠懇不欺,聽說是大老遠開車來的,總是慷慨地把小秤翹得高高的,末了,執意添一把青蒜、芫荽給你做香頭。
露天種植的辣椒,是我的最愛。秋分前后,被一場場露水掃過的辣椒似乎涅了槃,滋味無匹,清炒后,入嘴的那一份辣氣可以沖開天靈蓋……
一樣樣蔬菜,都愛惜地買一些,留存冰箱,可食一周。
去親戚家總不能拎著一袋菜吧。就把袋口扎緊,藏于后備箱,再上樓敲門。坐下,寒暄吃茶間隙,菱角、雞頭米們奇異的香氣,忽地自廚房竄出。
菱是老菱,趁熱咬開,甜而糯;吃雞頭米,要有一顆閑心,滴流圓的一顆,用上下牙含住了,輕輕一叩,“咯”一聲微響,碎成兩瓣,再把它們轉至舌上,用上顎一抿,米出,一樣的甜糯。雞頭米食后,舌上生津,繼而一路順延著咽喉滑入胃囊,整個身體似乎遍布清氣了。
照例是要去鎮上土菜館大啖一番,不必提五花肉紅燒土雞公,也不必說吳山貢鵝、冬瓜老鴨湯,就說那平常的一道鐵板豆腐,何以如此可口——煎至兩面焦黃,內里起了無數的蜂窩孔洞,入嘴,豐腴細滑,筷子停不下來,一塊塊,稍微抿抿,泥鰍一樣迅速溜入胃囊,渾身舒泰,仿佛為千年的秋風所撫摸。
吃完大餐,轉而回去,不忘抓一把雞頭米消消食,續水添茗間,幾欲黃昏,該回家了。
平原的落日一直追隨著我們的車。深秋的落日,大而渾圓,飽滿而鮮艷,近于鴨蛋黃,一直懸墜于西天地平線上,遲遲不落,像一場盛典。
過下塘集,又是一座小鎮。下塘集的燒餅,人人皆知。家屬回憶七十年代末期的童年里,跟著大人來過一次這里的燒餅小鋪,是一個籠著白霧的冬日清晨,每一位顧客親自去肉鋪割幾兩豬前胛,排隊于燒餅鋪前,等候多時,才能吃上一塊好燒餅。童年里吃到的肉餡燒餅,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燒餅,終生難忘。
去姥山島發呆
每年春秋兩季,我都要去一下姥山島??v然屢屢被家人嘲笑,也不氣餒。
這座浩渺湖上的小小島嶼,與世隔絕,隱約鏈接著我神往久矣的田園夢。是離休之際,一定離開城市,去往一處山水之地,默默打發掉荒老殘年。
每次去姥山島,執意留在固定的一戶農家樂午餐。
一對老人,至今留守孤島。一雙兒女,早已離岸成家。老人在島上圈養著一眾蘆花雞,留給兒子來做農家樂。
春上去,老爺子勤懇務實,上山采茶,天黑,方回。老伴坐在門前,不是擇菜,就是剪蝦須。我在島上逛一圈累了,便來到他家,徑直去往廚房,逮一條活魚,現剖現烹。抑或蹲水池前,呆看儲養著的河鰻、汪丫、鯰魚、白絲肆意游弋。
末了,總不外乎一盤青椒白米蝦,一鍋鯰魚燉豆腐,酒精爐上慢慢咕嘟著,再來一盆青菜肉絲蛋花湯清口。一家人坐在露天餐桌邊,吹著湖風,慢慢品。我把白米蝦的殼子一點點剝去,一粒粒蝦米入嘴,汁水爆裂,嫩而鮮腴。
人但凡去到野外荒島,生物鐘忽然慢下來,整個人變得寧靜,連吃飯也變成了不緊不慢地享受。尤其我這種急性子,平常在家盡管也吃小米蝦,無論如何也是沒有一顆定海神針的心,去把一只只蝦殼子剝出來吃的,一股腦舀一勺,囫圇捫進嘴里胡亂咀嚼,咽下鮮汁,連肉帶殼全給吐掉了。不知為何,總是急心火燎的,但,一旦置身孤島,性子自然慢下來,一點不嫌煩。
我們曾于孤島留宿過一夜。黃昏,吃罷晚餐,端一只塑料椅子,面湖靜坐,西風勁拂,湖水集聚起畢生心力,一浪浪往巖石上摜去,千萬億顆碎鉆,在夕暉中閃光。一浪褪去,一浪又來,循環往復,像極我們平凡一生里的瑣碎日子。
獨坐湖邊,把前半生的日子盡收眼底,來來回回重新捋一捋,溫習一遍。思前想后,何以捋得明白?這日子也不禁過,轉眼到了中年向老之境。
姥山島上有一寺。每次,都要看看去。一扇舊門扉,有時緊鎖,有時半掩。門前一條小路蜿蜒曲折。路旁一株老杏,春上,枝葉婆娑,小青果郁郁累累,坐在石階上歇腳,伸手可摘。小徑旁植物葳蕤,豌豆花蠶豆花紫白相間,小白蝶翩翩而舞……秋日再去,島上又是兩樣了,泡桐葉邊飛邊落,與人荒涼之感。
這荒涼的氛圍,恰恰是我所喜愛的。
緊鄰青瓦矮屋的菜園里,韭菜起了薹,舉著幾朵白花花;絲瓜蔓爬上屋頂,墜下幾條青瓜,一日日被秋風吹得老些,消失了肉身,遍布筋蔓,再曬幾個日頭,可以摘下當洗碗布用了;菜園一角隆起一個竹架子,結著紅扁豆、紫扁豆、白扁豆;小青菜秧子竄得高了,一株株青滴滴的;有幾壟菜畦,蓋著枯草,好奇地掀開,分別冒出了芫荽、菠菜、茼蒿的嫩芽。
秋天,奏的是枯萎新生的交響,處處復調,一如巢湖之水,繁音浩渺,無涯無際。
乘船離開姥山島,在中廟附近徜徉一陣。到處都是炸河魚的攤子,油香裊然,少不得吃幾串油炸新鮮銀魚,再去店里稱半斤銀魚干——要買那種手指一樣長的,肉多,耐嚼,溫水泡發后,與雞蛋同炒,滋味殊絕。有時還能碰見賣荷葉的,挑幾張漂亮的,陰干后,用來包裹粉蒸肉清蒸,增了一味清香。
去長臨河閑逛
回程路上,經過田家畈。這里的一批批老屋,如同遐齡延壽的人瑞,被我參觀了無數遍,從生客看成了熟客。靜謐而古老的村莊,被深秋的晚稻田包圍著,滔滔迭迭的,一直絢爛到天邊,是馬勒《大地之歌》于天地間轟響……
這就是秋聲吧。
近午,餓意來襲,順路拐去長臨河。
街上有一家不起眼的包子鋪,賓客盈門,甚是熱鬧。我欲掏手機掃碼:來幾個肉包子。老板娘答:要提前三四小時預定嘞。我指向剛出鍋的一屜肥美噴香的包子:這不是嗎?老板娘隔著霧氣喊:這些都被人提前預定掉了哦。
實在餓極,幾番糾纏,還是許了我兩只。咬一口,汁水透鮮,可口異常。
一邊饕餮,一邊逛街市小巷,不為買什么具體東西。一位做小生意的老人,坐在陽光下打瞌睡。她身旁梅干菜誘人的芳香中,深藏著珍貴的市井氣——就是這一口活氣把人托住了。
雖也不曾出遠門,也就是咫尺之地的城市周邊,但凡來來往往一趟,也算沾了些山野之氣,漸漸聚攏起熱愛生活的能量,算是給平庸日子充了滿格電。
本版配圖/亞歷山大·羅姆
本版文字/錢紅麗